沒有人回答她。

彼時我於混沌之中勉力睜開雙眼，眼前再沒有夜南楓的影子。重重雨幕之中，掬月一個人撐著傘，緩緩而行。而那一句疑問，不過是從肺腑之中發出的一聲輕輕的嘆息，很快便消散在周圍的空氣裏。

我竟猜錯了。她只字未提要取夜南楓心頭血的事情，就這樣走了。

又或者，她所需的心頭血，從來就不是夜南楓的。

掬月到底是沒有離開。那場秋雨連綿不絕，掬月便日日待在房裏，擺弄夜南楓送來的奇花異草。青蕪常侍左右，時不時地說些笑話與她聽，可她也不過是微微彎著唇角，眉目間從來不曾歡喜過分毫。

整整七日，掬月再也不曾去找過夜南楓，而夜南楓，也從來不曾出現在她的面前。

在這七日裏，我與掬月朝夕相伴，曾不止一次窺見她的夢境。她的夢並不如方鈺華的那般美好，那般條縷清晰，準確的說，她夢中的場景永遠只有短暫的兩幕，循環交替，樂此不疲。

一幕，是夜南楓看著她時的溫柔眉眼，和那蠱惑一般的聲音：“去吧，殺了他，為了黎民蒼生，也為了我。”

一幕，是她的玄鐵劍精準地隔斷眼前之人的咽喉，對方的臉模糊不堪，只有那一雙睜圓了的眼，幾乎要瞪出來一般。

該是有多掙紮多痛苦，才會夜夜都被這樣的夢境糾纏？

我從心底開始心疼起這個冷情冷性的女殺手來。

七日之後，雨勢漸小，掬月著了一身火紅的石榴裙，提著自己從不離手的玄鐵劍，悄無聲息地出了門。

夜南楓回來了，她早已得到了消息。

掬月來到醉月閣的時候，夜南楓正斜斜地倚在案邊，手中執著一卷書。一頭銀發如瀑布一般散落在那玄黑色的大氅上，本是慵懶的姿態，可映著窗外的殘荷敗柳、苦雨淒風，不知怎麽，看起來竟有幾分頹然。

聽到腳步聲，他也沒有擡頭，只是問道：“她近來在做些什麽？”

掬月的腳步一頓，夜南楓已擡起頭來，眉間凝著一抹暗色，“李……”

未出口的話就那樣硬生生被堵在了嗓子口，他的眉宇松懈起來，連唇畔都漾著雪後初霽般的溫暖笑容，“是你。”他說。

“是我。”掬月回應。她走上前來，看著夜南楓略顯蒼白的臉色，啟唇問他：“聽聞宮主身子有恙，可大好了？”

“天氣轉冷，不慎染了風寒而已，不礙事。”他說，眉宇間依舊帶著淺淺的笑。“這幾日諸事繁忙，我倒差點忘了，先前去殺江州知府之前，我跟你說，等你回來，我有好東西給你，你可還記得？”

“珠釵首飾，奇花異草，宮主賞賜的已經夠多了，掬月不敢惦念其他。”

夜南楓輕咳了幾聲，擡眼笑著對她道：“宋裁縫的手藝固然好，但比起城西的江繡娘，卻是差了不止一點。”

他說著，兀自從案邊起身，走了兩步，似是忽而想到什麽，從胸腔之中發出一聲低喝來，“來人！”

兩個粉衣婢子應聲而來，不過區區行了個禮，他已開了口：“本宮置於桌上的檀木奩子呢？”

他的聲音中隱隱帶著幾分薄怒，粉衣婢子顫顫巍巍，只偷偷打眼一瞧，下一刻早已重新埋下頭去，“婢子……婢子不知……”

“本宮不在的日子裏，這醉月閣可有人來過？”夜南楓橫眉怒目，怒氣已聚於頭頂，只差一觸即發。“膽敢在本宮眼皮子底下動手腳，也不想想這是什麽地方，現在交出來，本宮尚可留你們個全屍，若讓本宮查出來……”

他的怒氣越聚越多，聲音愈發陰鷙可怕，兩個婢子愈發戰戰兢兢，伏在地上抖如篩糠，不住地為自己辯解著：“冤枉，婢子冤枉！婢子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，也不敢動宮主的東西。那檀木奩子自從送來之後，便一直在桌子上放著，可是三日前，三日前……”

她們顯然已是怕極，話至此處，壯著膽子朝著夜南楓看了一眼，伶俐的口齒便支吾起來。夜南楓聽得不耐，瞇著眼睛看她們，一字一句問她們：“三日前如何？”

其中一粉衣婢子已嚇得伏在地上哭了起來，“婢子不敢說……”

這局勢委實是怪異得很。按理說，能在夜南楓這裏當差的，素質必定都是極好的，怎生也不至於連這點小事都應付不了，這一個個膽小如鼠、抖如篩糠的，便是做做樣子，這樣子，做得也忒不像了些。

更何況，依著先前跟著掬月與夜南楓打過的幾回交道，這夜南楓，也不是什麽陰鷙可怕之人，怎生現在看來，倒跟鬼面閻羅似的。

事態堪稱慘烈，然而掬月不過是冷眼旁觀著，一點出面調和的意思都沒有。夜南楓逼得緊了，另一粉衣婢子終於壯著膽子開了口：“三日前，宮主親自將那檀木奩子拿出醉月閣，婢子不敢阻攔。今日宮主又來管婢子要，婢子……婢子知錯，必是那賊子以易容之術變成宮主的樣子，騙過了婢子……”

“易容術……”我心裏一個咯噔。白素馨和鬼面的樣子同時浮現在我眼前，想必在這個世界裏，易容術並不是什麽難學的術法，通過易容術來瞞天過海、以假亂真，也不是沒有可能。

我見夜南楓眸中的神色便如那波濤洶湧的大海一般，幾番浮沈，忽而，他的眼睛瞪大了幾許，眸色發亮，一絲恍然與驚愕劃過，很快便銷聲匿跡。他揮了揮手，“你們下去吧。”

粉衣婢子退下了。窗外秋風蕭瑟，纏纏綿綿的秋雨終於停了，屋裏冷冷清清，夜南楓雙目怔忡地坐著，半晌才忽而意識到掬月的存在來。

他揉了揉眉心，眼角聚起苦澀的笑來，再開口時，已不像面對粉衣婢子時那般咄咄逼人，聲音依舊柔和動人，如潺潺秋水一般，“讓你看了笑話了，我這就差李豫去尋，待尋到了，晚上我親自給你送去。”

掬月這才終於有了些微動靜，她擡頭，微微瞇眼看著夜南楓，她的眸色覆雜得很，我一時分辨不清，卻聽她笑著開口：“宮主言重了。掬月不敢討什麽賞賜，若說非要討，先前宮主應允掬月不再殺人，便已夠了。”

“是麽……”夜南楓低語微喃，他的眉宇間透出一抹傷痛來，“你一心要走，竟就沒有分毫留戀？除了不再殺人，你竟沒什麽別的心願？”

掬月沒有回答。一片肅靜之中，夜南楓恍然開口：“差點忘了，你今日來，可是有什麽事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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